花费十几分钟抵达图书馆之后，我们意外地发现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柜台后面，坐着一名长发披肩的少女。
桌面上杂乱地摆满了书，甚至摆到了办公电脑的键盘上。而那名少女则是脱了鞋缩着腿，蜷着身体蹲坐在椅子上，手里捧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，专注地阅读着，连我们的走近都丝毫没有察觉。
“丽姬娅学姐。”
尽管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清她的脸，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喊出了她的名字。
然而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，仍旧只是出神地注视着面前的书页，慢慢地移动视线追逐着文字的序列，而意识似乎正徜徉在页面彼端的世界里。
认错人了吗?
我走到柜台前，蹲着身体和她维持相同的高度，仔细地观察她的模样。
没错，确实是丽姬娅学姐。
“学——姐——”
我刻意拉长了声音，不过她还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，于是我抬起手，伸到她的脸和书之间的位置，左右来回地摇摆着。
“呜——”她就像被激怒的小动物一样发出一声低吼，然后猛地抬起头，“我生气了，我真的生气了，我最讨厌在看书的时候被别人打扰了……”
她用双手举着书，连续地敲打着我的脑袋。
“……看到男主把普路托（Pluto）的眼睛剜掉了，刚刚酝酿出恐怖的气氛，却一下子被你搅没了……”
男主?普路托?大概又是在看爱伦·坡的恐怖小说吧。
我一边护着头，一边在心里组织着道歉的说辞。
“学姐……”
这时，绿矾也走上前来打了一声招呼，一副强忍着笑意的表情。
“啊，小绿矾！”
学姐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绿矾那边，同时停止了手臂的摆动。我趁机迅速脱离她的攻击范围。
“……好久不见啊，你的病已经好了吗?”
“额……”
听到学姐这么问，绿矾不安地望了我一眼。
“话说回来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?”我找准时机转移话题。
她冷冷地哼了一声，然后说道：“在完成一项重要任务的时候被当权者发现了，他们不但不认可我的行为，还对我施加无理的惩罚……”
“哦……能不能用上普通人也能够理解的语言进行表达……”
“简而言之……”她仔细地检查着书页，似乎正在确认自己已经看到了哪里，“……因为即将迎来坡的忌辰，所以我决定独自完成一项纪念活动。内容是将这个图书馆里所有坡的书都反过来，也就是将书脊朝内放置……啊，找到了，可怜的小普路托……
“……因为只要这样放的话一般人看到都会忍不住把书抽出来，之后便会对坡这个作家留下深刻的印象，从而能够达到推广的目的。但是在执行的过程中被图书馆员发现，计划也因此破产，而我也必须浪费一个周日的时间在这里无偿地整理图书……”
比起接受惩罚，你的样子更像是包下了整座图书馆，悠闲地在享受阅读。
一边这样想着，我随手地翻动着桌面上的书，发现作者全部都是爱伦·坡。
“今天可是爱伦·坡的忌辰啊，我却……”她小声地嘟囔着，然后抬起头望着我和绿矾，“对了，还没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?来帮忙的?”
“我们是来找一本书的！”急着找到图鉴的绿矾抢着回答道。
“嗯，借一下的电脑。”
我直接在旁边的公用电脑上检索要找的书。
海洋生物图鉴……出版日期在十一年前……因为包括海胆和水母，排除鱼类图鉴……
“出来了！符合条件的只有三本而已！”
“海洋生物图鉴啊……你们找这种书干嘛?”学姐困惑地问道，看到绿矾面露难色，她迅速地补上，“啊，不用说了，看你们好像很急的样子……不过，如果是有趣的事情，以后一定要找时间告诉我哦……对了……”
她突然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，然后双手合十，俯下了头。
“你们等下走的时候顺便帮我把图书馆关了吧，拜托了！反正已经快到闭馆时间了，也没其他人……今晚网络上有个纪念爱伦·坡的活动，我是主办者之一，得先回去准备一下……”
在学姐离开之后，我们来到第一本书所在的位置，结果正中红心。
在积满灰尘的书架最底层，我用力把那本厚厚的精装书抽了出来，然后庄重地交给绿矾。
“由你亲手翻开吧，应该还记得吧，每只生物所对应的信息？”
她轻轻地点了点头，同时把书接了过去，不过在翻动时却无法单靠一只手托住。在整本书歪向一侧的瞬间，我伸出手帮她撑起来，维持着姿势，示意她就这样接着翻。
她再一次点了点头。
冰冷的指尖。微微颤抖的手臂。查看页码时认真的目光。
我加大了支撑的力度，同时毫无根据地觉得只要这样做，便能够多少地缓解她的紧张与不安。
……
一百四十四页，镰鱼。
两百三十五页，小丑鱼。
确认完毕之后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啪的一声把书合上，然后紧紧地抱在胸前。
她慢慢地闭上眼睛，维持着沉默，似乎无法马上接受自己刚刚所知晓的事实，又似乎仅仅是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当中。
我没有做出任何形式的追问，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她的身畔。
很长一段时间之后，她才睁开眼睛，平静地开口说道：
“……你知道吗，镰鱼又叫做神仙鱼（Moorish idol），因为古代的东方人把它当作神明来敬仰，每次不小心从海里捕捉到镰鱼，他们都会很对它很尊敬地鞠一个躬，说声‘对不起’之后马上放回海里……所以，镰鱼代表的信息是‘对不起’……
“而小丑鱼……因为它们和海葵有着密不可分的共生关系，必须在海葵的保护下它们才能很好的生存，所以……应该对海葵怀有谢意的小丑鱼所代表的信息是‘谢谢你’……
“呵……真是莫名其妙的联想，当时的我，当时那个仍未察觉到世界的冷漠与残酷，仍然能够无邪地展露笑颜的我，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，为这两只小生物附加上饱含善意两句话……
“对不起?他难道以为只需要一句对不起就能够抵消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吗?谢谢你?我做过什么值得他感谢的事情吗?”
“绿矾，你……”
“为什么啊，为什么他都快死了还在回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……快死了诶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诶，他难道不害怕么?为什么……”
……又一次地，在我的面前，她又一次地淌下了泪水，不过——
在下一个瞬间，她立刻抬起手把眼泪擦干。
“我不会哭的，不是强忍着不哭……而是根本就没有必须流泪的理由……”她逞强地露出笑容，随后蹲下身体，把书塞回书架上，“……其实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小丑鱼还有一个想出来之后没有采用的含义……”
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，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坚毅起来。
“……因为无法和海葵分开，所以它会对海葵说……‘永远在一起’……”
“……已经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吗?”
我注视着她的眼睛，认真地问道。
“嗯！”她猛地站起身来，“我……我至少能够陪在他的身旁。也许死亡必然是孤独的，但是，我想让他在忘却这份孤独的状态下死去……”
我决定只是目送着她离开，目送着她带着决意启程去往她父亲的身旁，在接下来她和她父亲的故事里，并不需要我这个局外人的登场。
在漫天星光的庇佑下，她再一次微笑着与我挥手作别。然而，与之前不同的是，这一次在前方等待着她的，不再是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，而将会是隔着黑夜，距离此刻仍然还很遥远的黎明。
望着她大步远去的背影，我突然觉得，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，一切都在发生着改变。无论是过去，现在，还是未来，不可能会有一成不变的事物。而重新做回一名合格父亲的他，在耗尽自己的生命之前，终于又拉了自己的女儿一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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